(我懒,只好贴旧文充数)

来法国之前,我不知道有一种叫做铃兰的小花。

第一次看见铃兰,要追溯到99年5月1日前后,其时到法国已近大半年了,正顶着学习和经济的双重压力,日子很苦。

那时我住在一个法国称之为”foyer”的楼里—中文直译为“家”,听起来很温馨,其实就是管理式公寓。不过我们的那个“家”,实在是连最次的公寓都算不上,就跟从前国内单位里林林立立的单身楼差不多。方方正正普普通通的楼形,两溜小小的房间挤在过道两旁,中间是楼梯和与其正对的公用厕所及浴室,过道的两端尽头,是公用的厨房和饭厅。6层同样的楼道里,塞满着大约300位住户。
“家”里的住户绝大多数都是退休独居的阿拉伯老人,他们几乎都是二战后法国从阿尔及利亚招募过来的民工,剩下的2。3十位住户,则为近几年来陆续搬进的中国留学生;所以公寓被我们戏称作“中阿之家”,总之一个贫穷的社会角落。

“姐姐”晓红是我隔壁的邻居,那时她应该30出头了,一个高挑的山东女子,3年多的法国生活经验,她风情又美丽。我那时还很不习惯心灵荒芜孤苦无依的日子,於是好些时候赖在姐姐家里。我们爱喝那种半浓半淡的咖啡;跟着姐姐,我学会了浇上奶油做水果沙拉,把怪味道的奶酪夹在棍子面包里就红酒……那时我很依恋姐姐。

我穷,姐姐也不富裕,假期和周末,我们都得到中餐馆作侍应生,法国华人称之为楼面。

那年的5月1日,到法国后的第一个劳动节,应该跟做零工的如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劳动一天才有一天的薪水,福利和权力并不属於所有人,这些道理我懂。

已不记得那天我有否作工,总之在等车回家的时候碰到了姐姐,她手握着一束瘦骨伶亭的小花,极小级小的吊钟形的花朵,颜色介于淡淡的白和淡淡的黄之间,依次左右参差挂在细细的花茎上,毫不起眼的样子。
姐姐说老板娘是很细致伶俐的人儿,今天给每个员工都送上一束铃兰尽尽心意,大家心里都美美的。於是我知道了那小小样的植物花语为“幸福”;每年的5月1日,法国人相互赠送铃兰以示祝福。这个花园样的国度里,只有这么一种小不点似的花,拥有它专门的一天。

天下人原来都一样,天下人都追求幸福。

於是也就对那细白的花儿另眼相看。

第二年的5月1日,A君送了我一束同样的花,生命里的第一束铃兰让我感动的不得了,紧紧的抱着他久久不肯放;又不舍得让幸福就这么轻易地飞快逝去,我把花束晒干夹在书本里,以为可以保存一辈子;然而在落尽了一生的泪后,次年的五.一,我亲手把那枯黄的花儿,连同书本一起扔掉了。
幸福与我那么遥不可及,我不敢奢望幸福,只是祈求不要有太大的痛苦。

2002年的劳动节日,B君不动声色地把一盆铃兰留在家中;我知道他对我好,望着他眼睛后的沉默,我的心非常不安,这个我不爱的男人希望我幸福,可是……只有暗暗祈祷,主啊,赐给我幸福,也请赐福予他。

今年那日,我突然有了心情,那时腿受伤还没痊愈,跛着脚也去超市买了一株很新鲜的带泥带小盆的铃兰送给自己。两三天后,白色小花朵们纷纷凋零,一支花茎也逐渐枯萎,而两片倒人字的迷你芭蕉叶,却仍有生机。於是我也就有意无意的加了一些花泥,时时浇浇水,只剩Y形叶的铃兰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到目前为止,除了自己之外,唯一一样让我独自养活的生物;那么幸福,它又无声息潜伏在我身边的那个角落呢?

可遇不可求的幸福。
幸福就象翩跹的蝴蝶,离我总是忽近又忽远。

我已不再是一个贪心的孩子,我已知道感谢上苍的恩宠;比如现在的日子,不再有国事家事天下事烦心,我其实很快乐,因为我没有痛苦;然而在6月灿烂的阳光下,我清楚地知道我也不幸福。
我还没有进化到超越痛苦的境界,所以我不再强烈的渴望幸福。幸福和痛苦大多时候是连体的异婴,有幸福也好没有也好,有得必有失,计较那么多又有何用。

没有花朵的铃兰在我的房间里静悄悄嫩鲜鲜地生长,今夜我突然想到了姐姐;我已老早搬出了那个foyer,已好几年没有姐姐晓红的音信了。


( 2003年6月 巴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