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题材小说《圣 狱》

横 舟 著

文化艺术出版社

引子

大明天启二年,清明节过后,农历的四月初八这天,是一个杀人的日子,有人要杀人,有人肯定要被杀死。杀人的人天经地义,被杀的人合理合法。天刚亮的时候,钟鼓楼浑厚的钟声在京城的黎明中一声一声的荡涤,使还没有褪尽夜色的城郭,整个的浸泡在钟声里。宫墙里重重叠叠的大厦,像山一样在每天人们熟悉的地方浮出,朦胧的城市上空此起彼伏地混杂着几声鸡鸣。沉睡一夜的京城,渐渐的苏醒过来,渐渐的扫街声,渐渐的送水的车轮声,渐渐的由轻而浓的人声,渐渐的暗灰色的紫禁城由暗影变成红墙碧瓦的丽宫。当能让人看清楚雕梁画栋的时候,这座城市又活跃起来。天光大亮了,碧空晴朗,有几朵灰色的云镶在东边湛蓝的天上,随着浑厚的钟声,它们在逐渐的由灰变白、由白变红,红得好像是火在烤,又好像是谁的血溅在上面。似乎是在迎接谁,又似乎是在为谁送行。东直门打开了,西直门打开了,永定门打开了,崇文门打开了……九个城门都被打开,新鲜的空气随着进城的人群涌进来,很快形成每天的早市,他们在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争执着,演绎着京城各种各样的不同生活。街市上,筐里那挂着露珠的蔬菜是那么的鲜嫩,笼里鸡鸭的目光是那么的鲜活、纯真,案子上血腥中的牛羊肉的膻味是那么的浓烈,走街串巷的早点叫卖声是那么的馋人。还有几个卖古玩的,说手里的玩意都是宫里的真货。一群打短工的人中有一个壮汉说他会做大明朝皇上做的木匠活,可是大家都摇头,没人相信他会做。是呀,皇上做的木匠活一般的人怎么会做呢?京城的生活是那么的自然有序,就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

位于皇宫西南角的广安门外,有一条叫手帕口的胡同,从白云观往南走不远就是。这条胡同里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院,住着一个特殊的小人物。他叫胡七,单身一人,祖传的手艺为生。说是小人物是因为他在京城就有这么个插针之地,且身份低微,住在这处狭小的院落里。说他特殊,是他的名声响彻朝野,上到皇上、文武百官,下到京城市民、三岁小孩儿,都知道他,这就是他特殊的地方。说是特殊,是因为他的职业特别,他是一个专门靠杀人为业的刽子手,这是个让人听见就足以毛骨悚然的职业。家传的技术,世代靠杀人为生,是历代王朝的司法部门认可的职业,专门处置犯人,行使国家法律极刑权力时的刀斧手。所以这行当还真是个职业,可既然有这个行当,就总得有人干,历朝历代都如此。所以,大明朝也不例外,只是比别的朝更讲究些。

大明朝皇上处决犯人的地点是西四牌楼,能在西四牌楼被砍头的人,肯定不会是一般人,那得是朝廷的重臣。能专门在西四牌楼为皇上出红差的刽子手,也不会是一般的刽子手,那得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胡七他是祖传的手艺,在这个行当里不是一般的名头,整个的顺天府没有不知道他快刀胡七的。可这个职业太让人毛骨悚然,再加上他由于职业习惯,平时不愿意多说话,喜怒都不形于色的性格,更给人以神秘感。所以,胡七在大家的心目中留有一种谈之色变的恐怖感,也许是死亡带来的神秘,使他永远无法与人们进行情感方面的正常沟通。通常,他的名字常被用在吓唬人,或者诅咒人方面,如:市民家里的小孩子不听话,只要家长说一句别闹,再闹胡七来啦,即使是再淘气的孩子,也会老实;官宦人员在平时说笑的时候,也拿他开玩笑,比如什么:别捞了,再捞可离胡七不远了;看着吧,八成是胡七在叫你呢;该上胡七那儿充数去了,等等。由于明代朝廷处决要犯,都是在西四牌楼行刑。所以西四牌楼就是他施展才华的工作现场,也就是说那里是杀人的刑场。西四牌楼也因此成为人们畏惧和惶恐的地方,而在胡七的心目中那里却是使他快慰和形成情感交流的场所。

他十四岁进京,少年是在苏州老家横塘度过的。据说他家的手艺是从唐朝传下来的世家绝艺,世代都是单传,而且每代经他家人的手所斩的都是大人物。据说他家还有祖训,凡是低于三品的朝廷官员问斩,他家人是不出场的,因为这是他胡家用来炫耀祖传手艺的荣光。到他这一代时,他把被杀人员的品级又提升为二品以上,因为明朝的皇上在他当差这些年,杀人比别的朝代多。要是说起杀人的道道来,那他胡七可是一肚子的绝活,他可以讲出上千种的杀人方法来,什么削、砍、剽、切,片、刮、钩、刖,剁、剔、铡、挑,割、刺、凿、剥,直刀、侧刀、飞刀、飘刀,上旋刀、下旋刀,左进刀、右进刀,上环挑、下环挑,纵手刀、回手刀,提腕斩、兜腕斩,推进刀、拉回刀,弧形刺、线形刺,翻腕片、压腕片,直钩刀、斜钩刀,穿风月、一剑红等等,这还不能算凌迟处死的犯人,如果是凌迟处死的话,按要求得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这可是他家职业世袭多少代人,在完全合法的情况下,用活人为实验品,经过多年的精心琢磨,无数次的演练,以千万颗人头为代价,一点一滴摸索出来的宝贵经验,这不是一般人能有条件学得到的。即使是你有本事能学到,也不是谁都能用得上。胡七这个施展才华的机缘,那也是沾了祖宗的阴德。

胡七居住的小院只有三间北房,小巧又紧凑。整个的院落被一棵北方罕见的开白花的石榴树满满地占据着,开春季节,雪白的石榴花,使院落变得宁静而又素雅,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从事胡七这种职业人的住宅。可是,由于胡七的职业,使得这一树的白石榴花,充满凄美的感觉。胡七这人别看长得粗眉大眼,心思可细密。对这棵石榴树,那是真有感情。浇水施肥,修枝剪丫,很是细心,照顾它就像是照顾家里的一口人一样。通常一个人在石榴树下喝酒时,总对树以妻相称。

清晨,古楼的钟声,将胡七叫起来,他已经习惯京城里晨钟暮鼓的生活节奏,从面色上看,昨晚上睡的特别好。今天,又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胡七的心情格外爽朗,因为今天他要送走的又是一个将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所以一大早他就穿好衣服,把门窗全部敞开,初春的气息使室内空气新鲜起来。他挑来两桶干净的井水,冲一个冷水澡,又特意换上一身新夹袄,青布面,白布里,一排整齐的纽襻。然后,又烧三炷香,对着条案上供奉的一个被红色绸布蒙盖着的神像拜三拜。胡七的香案非常讲究,也是这个小院里最惹人注目的地方。香案坐落在一块整块板的榆木条案上,它是用紫檀木做的,精致而又典雅。在香案上还有一个玉制的莲花座,玉座上供奉着一尊神像,具体神像什么样,外人谁也没见过,因为它一直用一块红绸布盖着。神像前的香炉不太讲究,是一个黑瓦罐,三炷香点燃后,房间里充满一股檀香味,顺着门窗一直飘到院里。拜完神像的胡七来到院里,拿一只旧紫铜脸盆,从刚挑回的水桶里,倒一盆干净的水,在石榴树下的磨刀石上使劲地磨着一把亮铮铮的大砍刀,这把刀就是呆会儿要在一个人的脖子上试锋利的物件。伴随着噌噌的金属与磨刀石相蹭发出的声音,他嘴里还不停的有节奏地哼着,一看那架势就知道他磨刀也是个行家里手。

雪白的石榴花,像香雪一样挂在树上,香气从树枝上飘下来,填满小院,使这个狭小的院落处处在冷漠中含情。隔壁邻居家的二婶听见胡七的院里有动静,就从外面推门进来。快慰地说一大早就听见他院里有动静,又闻见檀香味,一准是又要出红差吧?过来看看他,顺便有个事跟他说一声。胡七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心里知道二婶所要说的事是什么,准是又要给他找个寡妇做媳妇。这几年关于婚姻的事,胡七其实心里已经有点烦了,因为,二婶给他介绍的全是寡妇。即便是寡妇,也净是那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的。可二婶就是这么个热心人,为她这个邻居光棍兄弟,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势头,总是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给他说媳妇。一来二婶在家确实没什么正事可干,二来眼看着胡七光棍一人,回到家里冷屋子凉炕的,这日子不好过,还是做一件积德行善的事,帮助胡七成个家为好。这不,一大早上她就过来传话,又让胡七下午回来等她,说是又给他看上一个合适的。胡七有他自己的想法,别看他总因为职业搞不上老婆,他的眼可高着呢。凡是看不上的,宁可打光棍,也不凑合。总也娶不上媳妇,这到不是因为他人长得粗,实际上他长得蛮英俊的,不像戏剧里对刽子手所描绘的那样凶猛,就是他的职业原因才把终身大事给耽误了。你想,京城里好端端的人家,谁愿意把自己的姑娘嫁给一个以杀人为生的刽子手呢?难怪二婶总是给他介绍寡妇,有寡妇奓着胆子愿意嫁给他就算不错了。对于这棵白花石榴树,二婶可不喜欢,她说胡七总搞不上媳妇,就是这棵白花树闹的,太丧气,这话胡七可不认可。眼见得日上三竿,今天因为有公事,不便多耽搁,他好言把二婶应付走,赶紧收拾东西出门,直奔西四牌楼去。

胡七本人三十来岁,早年丧父,最近又才死了老母,光棍一条,他本人却是个对差事精益求精,非常细心、认真的人。技巧上在祖传的基础上刻苦研磨,顺应时代发展,在京城里,是早就有名的“胡一刀”,即快刀一下毙命,让你不受罪,这对于那些将要去赴死的人来讲,是多大的宽慰啊。所以,在官宦当中还有一个说法,就是砍头也要碰上胡七胡一刀,这也是一种荣耀,言外之意就是杀身也要成仁的意思。今天一早胡七来到西四牌楼的刑场后,庄重地在摆放的香案上,又上了三炷香,然后以三叩首的方式,按惯例举行行刑前的祭刀仪式。祭拜后,他含一口白酒,朝锃亮的钢刀上喷去,再用一块红绸缎把刀包起来,倒悬在自己的左手上,钢刀的全身,紧贴着他的左臂。他恭敬地来到旗杆旁站好,等待着他要送走的那个人。这是每次行刑前的礼数,他每次都是这样地尽职尽守。

判左都御史、翰林院大学士夏文忠斩立决的圣旨是昨天下午发下来的,顿时朝野震惊,大臣们纷纷上书皇上,要求赦免夏文忠。可是皇上这回是铁心地要处斩,驳回所有奏章,谁的面子都不给。因为处决的是朝廷重臣,监斩的大臣一大早就在西四牌楼的刑场恭候着。夏文忠本人被带来的时候,已经是快到中午,他是在牢里用完最后一顿餐后,被带出来的。这位名震朝野的夏大人问斩,自然少不了送行的人。刑车被锦衣卫和东厂的太监押送,簇拥的人群已经将街道挤满,大家都是听说后,来为夏大人送行的,这更增添了夏文忠本人的威武神气。就是早已经在行刑台上等候的刽子手胡七本人,远远地看见夏文忠的囚车在众人簇拥之下滚滚而来,也不由得心生几分敬意。因为他早就对夏文忠的大名如雷贯耳,心存敬意已然在先。

处决夏文忠,是今天京城里最大的一件事,市民们能来的都来给他送行。夏文忠的囚车在众人的簇拥下,熙熙攘攘地来到刑场,可谓风光至极。他被带下囚车,上身穿一件雪白的汗衫,下身穿一条黑裤子,脚上一双新朝靴,白底黑面,头上扎着一条丝绸青巾,脸上白得如纸,下巴上的黑须梳理得光华井然。两只眼睛神采矍铄,闪着电光,使每个和他对上眼光的人心里都要一动。尽管已经成为死囚犯,看上去还是严正威武、英气逼人,可想他在朝为官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囚车来到行刑台的前面,锦衣卫打开囚车的木门,夏文忠从囚车里走出来,他四下回望一下,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然后,朝台阶上走来。上台阶前,他和胡七对望一眼,胡七明白他那眼神的含意,那意思是说就是你送我上路呀。胡七出于对夏文忠的尊敬,表情温和地向他点一下头,伸出手去想拉他一把,没想到伸出去的手被夏文忠推开。夏文忠走上台阶来到行刑台上,朝台下又扫一眼,就把目光投向砍头台,犯人放脑袋的那个大木墩。他略微迟疑一下,就走上前。胡七见他已经到位,上前熟练地将夏文忠按倒在距离断头台正好的地上跪下来,随口说一句:夏大人您放心地走,管保您不受罪。夏文忠这时深沉地回过头,望胡七一眼,胡七马上觉得这一眼太复杂了,这是他所经历的所有的犯人当中从未有过的目光,心里隐隐地感觉要有什么事要发生。他赶忙用眼睛的余光注意着周围,尤其是监斩官那里。

胡七带着崇敬的心情,用目光向跪在面前的夏文忠询问着,他的眼神中充满着敬佩和善意。夏文忠垂下眼帘沉思片刻,又抬起眼皮来,望着胡七,目光中又充满迟疑。此时夏文忠的心里全是悔恨和不安。悔恨的是自己生不逢时,好不容易挤进朝歌,做了大臣,本来是施展宏图大志,济世安民的时候,可是没遇上明君圣主,枉费一生的心血。不安的是,宫里的那群阉奴怎么会饶过他的家人。这样一来,就要无端地给家里的妻儿老小带来杀身灭门之祸。所以,在临死前,他要运用自己的智慧,利用有限的时间,想方设法地要让家人赶快逃命。早在狱中没人的时候,他已经用自己的鲜血在撕下的衬衫布上写好一封信,他几次要委托狱卒和牢头儿,可是,就是没有发现可靠的人。就在他到达刑场的这短暂的时间里,他感觉这个将要把他脑袋砍下来的刽子手,应该是他要托之人,这也是他惟一的机会。想法已定,不容置疑,行刑时间就要来临,就看眼前的这时机能不能掌握。他又看一眼这眼前惟一给他希望的,这个愣头愣脑而又大名鼎鼎的刽子手胡七,觉得这人起码心善,不会让兰芝和孩子们受罪。

这时,午时三刻的炮声已响,监斩官下达行刑的命令,胡七手中的刀在初春的阳光下闪烁着寒冷的光芒,刺痛着夏文忠的双眼,像是在告诉他,大限时刻已到,死神已经降临。要是以往,胡七手上的刀早就手起人头落地了。可是今天,胡七已经明显地感到夏文忠的眼光中有事,他迟疑一下,走到香案前,拿起一碗祭刀的酒递到夏文忠的嘴边,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夏文忠,他的目光中还带着焦急。夏文忠此时没有再犹豫,而是果断地朝胡七示意自己的后脖领里有东西,同时说:胡一刀,本官对你可是久闻大名呀。胡七心里一惊,暗想这回可能是要发财了。他用眼睛余光四下扫着,监斩官在看着他,台下千百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但他毕竟是生死场合出来的老手。只见他把酒碗朝夏文忠的嘴上推一下,不知道夏文忠喝没有,反正是洒了不少。然后,他高高地抛起酒碗,就在大家的目光跟着他扔起的酒碗将落在地上的时候,他反过手来捋一下夏文忠的脖颈,看见里面露出一个布卷。他顺手抻出来,又赶快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塞入自己的袖口里。只听得夏文忠喉咙里响了一声,像是在朝他道谢。胡七用按着夏文忠头的左手手指在他的头上连敲三下,意思是你放心去吧。接着,只见他手起刀落,在大家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只刚落地的碗上的时候,夏文忠的人头已然落地。红光四溅,一片惊呼声大起。

今年三十八岁的夏文忠是朝廷的御史,因为弹劾宫里的大内总管太监王安后宫乱政,言辞上也捎带上皇上,暗责皇上容许后宫的宦官干预朝政会危害国家社稷而获罪。皇上龙心大怒,夏文忠又死犟着让皇上下不来台,就被盛怒的皇上处以极刑。处决夏文忠,这给朝野都带来很大的震动,因为他不是一般的大臣。大臣们议论纷纷,觉得皇上登基才一年多,就处决这么高的大臣,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开了一个不好的先河。而宦官们这下可高兴起来,是既出气又解恨,以后更可以肆无忌惮地介入朝政。皇上是想杀鸡给猴看,主要是给大臣们一个颜色,警告大臣们别老是挑毛病,另外,眼看着东林党人的势力在无限扩张,也该收一收了。然而,这只“鸡”选得有点太大,大到等于在拆自家的顶梁柱。

夏文忠在狱中一直盼望着皇上恩赦他的御旨,他总是觉得皇上不会杀他,就是大臣们也会保他。因为他是为江山社稷,为国家,为皇上呀?当他得知皇上下了杀他的决心后,他才觉得一切都完了。自己的前程完了,性命完了,还连累老婆孩子。他这时候才后悔没有对老婆孩子有个明确地交代,也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他深知,这下王安更是小人得志,非要斩草除根不可。怎么才能救全家人出虎口呢?情急之下,在狱中,他的嘴唇鼓起一圈的水泡。一时间,妻子兰芝的音容笑貌,儿子冬天的爽朗叫声一起涌向他来。兰芝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只懂得相夫教子,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情。怎么办呢,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牢头儿见他急成这副模样,以为是他死到临头,吓的。就对他说:要知现在,何必当初,老实点吧,老实点我让刽子手给你来个痛快的。由于人的神经都在紧绷着,敏感得很,牢头儿的一句话中提到刽子手,使他看到一线的希望,因为刽子手胡七他早就听人说过,是个很讲究的人。冷静下来后,夏文忠仔细地思考着,他决定要救全家人的性命。于是,他就又叫来牢头儿,问他行刑的是哪个刽子手,牢头儿翻着眼珠说斩你夏大人,肯定是胡七呀。果然是胡七,家传的手艺,活儿好,肯定不会受罪。更主要的是他人年轻,不会有连累。想到这里,他从内衣上,撕下一块布条,咬破手指,在布条上面写下血书。他把救家人性命的一线希望,都押在胡七身上。

胡七在西四牌楼完差后,将工具擦洗干净收拾好,夏文忠的尸体已经被敬仰他的人抢去安葬。此时,整个顺天府都在悼念亡灵,哀声动天。因为夏大人是为国家而死的,是为百姓而死的,所以大家怀念他,大家为他悲愤不平。然而,这些都与胡七无关,今天胡七比往日回去得都早,他带着急切的心情想马上回到家里,因为他不知道从夏文忠身上拿到的布卷上面写的是什么?按常规犯人在临死之前,有时候能说出一些藏匿财宝的秘密。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一直跳着,他总觉得应该是一笔可观的财富,他感觉自己要走红运了。如果真是一笔巨额财富,他就不想再干这杀人的差事。他要好好娶个媳妇给二婶看看,别总是看不起我,老拿寡妇跟我开玩笑。回到家,他关上门,赶紧打开布卷一看,黑褐色的字布满白布,原来这是一封夏文忠用自己的鲜血写的血书。他粗看一下,有些失望。又细看一遍,血书上大致有三个内容:一是感谢持书人,并要他马上速去救自己的家人;再有就是求他想办法一定要养育自己的儿子夏冬天,把他培养成人,但永远不得为官;三是让他的夫人要听来人话,不论什么情况,都要嫁给来人为妻,共同抚养子女成人。胡七看完血书,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里翻腾起来。这摆在眼前的是场大富大贵呢,还是灭顶的灾祸呢?是按照遗书上的内容去办呢,还是放弃呢?可我已经在行刑的时候对夏大人承诺了,我该怎么办呢?也许有一笔财富?也许夏夫人是个美人?自己要不要冒这个险呢?不去也没人知道自己的承诺,反正夏大人也死了。去吧,肯定是一个生死赌注,倒是有这么个说法,富贵险中求。他毕竟是生死场上闯荡出来的人,出于职业的冒险性,还是想应该试一下运气。人家这么高的官连死都不怕,我一个连媳妇都找不着的下九流的刽子手怕什么呀?想来想去,他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来到夏府,决定先试一试,看看再说,就是不行,还可以弄笔银子走。

母亲在临死之前,已经有遗训,要他找个好媳妇后就改行。因为这个行业杀气太重,有损阴德。就拿他们家来说吧,一连几代单传,没有一个长寿的。要不为什么给他起名叫胡七呢,就因为想人丁旺盛点。母亲还说,要他回老家去,老家苏州郊区横塘还有一套祖宅,空在那里,可以用来生儿育女、养老送终。本来母亲是想叫他带着一起回去的,没想到一病不起。胡七想到这里,觉得回苏州也是母亲的要求,没什么了不起的,更何况还有夏家一家子人陪着自己,要是媳妇儿女全有了,会很荣光的。于是他想完成夏大人的嘱托,也是为自己的后半生,不过就是不知道这夏夫人人长的看不看得上眼。

夏府毕竟是一品大员的府邸,三进的院子很讲究,此时已然是一片雪白。这时的夏府丝毫没有外逃的准备,夏大人的尸体没有拉回来。按照北方的习俗,暴死的人的尸体是不能运回家的。夏府里只是在大堂设个灵堂,胡七进来的时候,全家人正哭成一团。七八岁的儿子冬天身穿一身白布孝服,跪在地上烧纸,两个女儿吵着要爸爸,非要找爸爸回来不可。夏夫人一边找人劝女儿别闹,一边正安排管家准备给夏文忠做丧事。胡七来到门房,对夏家佣人说有要紧事情要见夏夫人。佣人把话传进去,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夏夫人也就不再讲究,亲自出来把胡七迎进客厅。胡七跟着夏夫人来到配房的小客厅,他让夏夫人屏退左右。于是,向夏夫人讲出自己的身份,夏夫人听后心里一惊。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血书递给夏夫人。夏夫人听说是先夫的遗物,赶紧接过来,还没打开,就先哭上了。胡七说:您先别哭,还是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再说吧。夏夫人自觉得在客人面前失仪,赶紧擦干眼泪,打开血书。就在夏夫人看血书的时候,胡七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夏夫人,见她端庄文雅,雍容华贵,泪眼中含情脉脉,两只玉手雪白动人,是个极美的妇人,这时他的心有些跳了。他想象着如果要是夏夫人按照血书上说的去做,她可就是自己的媳妇,一时的他有些心血沸腾。夏夫人看完血书,就询问胡七,把胡七从胡思乱想中惊醒过来。夏夫人又问一遍胡七的身份,胡七又把刑场上的情形讲一遍。夏夫人突然起身,当堂的给胡七跪下,口中念着感谢恩人救命之恩。她毕竟是大家闺秀出身,懂得礼数。本来正心血来潮的胡七一时不知所措,尽量地使自己沉静下来,想了想,看着夏夫人实在是可怜,而且也很可人,就想答应。可要他把自己的命运和夏家老小绑在一起,还是有些犹豫,此时夏夫人已经哭出声来。可是时间不等人,还是救命要紧。他扶起夏夫人,要她们赶紧收拾东西准备逃命。面对泪水满面的悲情中的夏夫人,胡七已经完全被她的美貌打动,懵懂中就顺口答应夏夫人,要帮助她们逃出京城。于是,他和夏夫人商量一个简单的外逃计划,说他家在苏州还有一处房子,要夏夫人赶快准备。

胡七从夏府出来,他的心里就捣腾开,吹牛好吹,要是无缘无故就拿自己的性命下赌注,搁谁也得琢磨一下。这是在玩命呀,弄不好,命就没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我干什么呀?可夏家的财富,夏夫人的品貌,总在他眼前晃,实在是让他放心不下。帮着夏家外逃,担惊受怕地和夏夫人的命运绑在一起,成为朝廷的钦犯,这可是通天的大罪呀。我很好的一个人,成为一个外逃的罪犯,将来永远不能见世人……唉,怎么办呢?可这些年的光棍生活,实在是苦不堪言。这么多年等得是什么呢,不就是想找这么个女人吗?夏夫人的美貌、温情,她那雪白的脖子,那双秋水般的眼睛,还有那像熟透的……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家族的血统占上风,母亲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都已经三十来岁的人了,活得是什么呀?二婶那热情的目光,总是把一些没人要的寡妇给他带来,他心里已经无法容忍,他是一个风华正茂有七情六欲的成熟男人,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为妻是他的权利。怎么就非要娶那些烂白菜帮子不可呢?他还是决定,赌一把,从鬼魂的世界里爬出来,过一次真正人的生活。对于一个从来没有被人当过人的人来讲,在要求恢复他正常人生活的时候,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就在夏夫人收拾东西准备着外逃的时候,胡七来到刑部,他在刑部门口那只张牙舞爪的狮子旁边徘徊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进去向刑部主事申请正式挂牌辞职。辞职的原因他早在进来之前就想好,很简单。当主事夸他今天的差办得很成功,问他为什么辞职的时候,他说我要结婚。胡七的情况主事了解一些,细想也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得让人家传宗接代呀,于是就把胡七在刑部的差事给他削号,并说什么时候想回来,随时欢迎。

从刑部衙门里面出来,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自己心里也觉得这件事情做了,没什么后悔的。他一直地往家走,脚步不由得快起来,回到家里收拾收拾东西,得赶紧带夏夫人一家老小上路。很快就来到了家门口,二婶已经在那等候他多时。二婶见他回来,说你红差早就出完了,问他去哪了,我一直等你。于是就开始给他介绍起那个女人来,她这回介绍的是卖豆腐的张寡妇,比他大三岁,人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主儿,长得也不错。这时候的胡七心里已经藏了夏夫人,哪还听得进去什么卖豆腐的?他应付着二婶说等回来再说,自己要出趟公差,得赶紧收拾东西。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二婶说着话,顺手将佛龛上那个被绸布盖着的神像连布一起揣在怀里。这二婶一边看着他收拾东西,一边说着那个寡妇的事情,而后又告诉他,出门在外带上点白石榴花,那是清火凉血的,路上用得着,胡七知道二婶这话是听母亲说的。此时已经顾不上她说什么,收拾好东西赶紧就往外面跑。临出门时二婶还在说让他考虑考虑那个豆腐店寡妇的事,胡七只是回一句:二婶,那棵石榴树您给我看一下,别忘记浇水。然后把钥匙往二婶手里一塞,赶紧走出门。

夏夫人毕竟是大家庭里出来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家破人亡的大事情,她的心反而倒冷静了。既然是夏文忠在死亡线上传出来的信,她怎能不按要求去做?先不管胡七靠得住靠不住,保住孩子们的性命是首要的,因为那是夏家的根。她在胡七走之后,原想先拿出一部分银两,除吴妈之外,把所有的佣人都打发一下,可是又一想,还是先别打草惊蛇。弄不好东厂已经盯上,谁都走不了。她让吴妈悄悄出去买一辆马车,停在后门口。把家里的细软之类的东西让吴妈收拾好,都带上。把三个儿女都叫到后堂,给他们换好衣服。关上通往前院的大门,就等胡七的到来。胡七处理完自己的事情,来到夏家的时候,夏夫人把上路前的准备,已经都做好,佣人们还在前院闹丧事,谁也没有异样感觉。夏夫人办事干净利落,一点累赘没有,见胡七进来,就带上收拾好的细软,叫上吴妈和三个孩子出后门。她也不问胡七到底决定没有是否跟她们走,而是只说一句:赶快上车。而后,夏夫人又交代如果有人盘问,就说给老爷看坟地去。胡七见她们来到后门,就把两个小女孩儿一个个抱上马车,然后又扶夏夫人上车。儿子冬天不上车,非要等爸爸回来一起走,闹腾半天,才被胡七抱上车。胡七朝车里看了看,硬板车座,不适合长途旅行,就又和吴妈一起回到屋里拿出几床被子扔到车里,说路上颠,让夏夫人垫在车里舒服些。夏夫人朝他看一眼,感觉这人心挺细,不由得又多看他一眼,感觉这人比刚才看着舒服了许多。胡七赶着大车跑出京城,一路南下,他们决定走旱路小道,不走水路。所以,一行人就一路顺着南下的土路走去。

由于他们走的是旱路,而且是小道,时间自然就长点儿,为的是不惹人耳目,安全些。这一路上胡七对她们母子四人,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再加上有吴妈照顾,所以,夏夫人和孩子几乎没受什么罪。但毕竟是长途跋涉,大部分时间是需要消耗的。夏夫人名字叫兰芝,父亲是翰林出身,夏文忠是她父亲的学生。自幼二人在一起,父亲是看着夏文忠长大的。夏文忠的学业完成之后,父亲看他人品不错,就把他招了女婿。兰芝自从嫁给夏文忠之后,果然生活美满,家庭幸福。可谁想这突如其来的灾祸,给她的家庭带来毁灭性地打击,她这一辈子弄不好就算完了。想起来眼前的事,真的没有活路,要不是孩子还小,她真想跟文忠一起去了。夏夫人毕竟还年轻,看着这三个孩子,想着这突然到来的灾祸,想着将来的日子怎么过,想起夏文忠的遗书上面所写的内容,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前面赶车的胡七身上。她观察着胡七,吴妈说以前在西四牌楼看出红差的时候见过他,而且知道他就是胡七,是个让全城的人都心惊胆颤的人。吴妈每次看他一眼,双手都要抖动一下。夏夫人想,他也没什么各色的呀,这么年轻?她在车里,从布帘的缝隙中打量着他。这就是文忠给她找的要依靠过下半辈子的男人?这就是一刀送走夏文忠性命的男人?这就是需要我嫁给他的男人?这人年轻健壮,眉清目秀,办事有板有眼,照顾人无微不至,他怎么看也不像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呀?可这个陌生的男人到底怎么样呢?他会对我们母子好吗?他能对我们负责到底吗?我们就这么轻易地跟他走,他靠得住吗?夏夫人的心不由得又揪起来。因为,毕竟他只是文忠在刑场上认识的,而且还是亲手砍下文忠人头的刽子手。想到这里,她的身上冒出冷汗,别才出虎口,又进狼窝。她想着,不由得把冬天搂在怀里,吴妈不安地看着她。

车突然在一个阴凉的地方停下来,夏夫人的心一下猛揪起来,她赶紧撩起窗帘看着窗外,原来车停的地方是一个路边茶馆。胡七叫一声掌柜的,就招呼大家下车喝茶,他挨个地把孩子抱下车,吴妈也下车,照顾孩子们喝茶。夏夫人觉得这一路上还没有在茶馆喝过茶,这时候吴妈过来说:到江南了。夏夫人长出一口气,对吴妈说有点不舒服,不想下车,她又招呼一句:吴妈别忘记结账。胡七倒一碗茶水,用两个空碗反复地倒着,使茶水凉下来,然后端到车上来递给夏夫人。夏夫人看着他热气腾腾的脸上冒着汗,却端一碗茶先给她喝,心里一动,这男人也许能依靠。她接过茶碗后,轻轻地喝一口,胡七用衣服擦一下自己脸上的汗,安慰她说再坚持一下就到家了。夏夫人也许是刚才的胡思乱想使她有些心乱,听他说完话,只是说声谢谢,就赶紧以喝茶掩盖着脸上的不自然。看着夏夫人喝完茶后,胡七接过茶碗,自己又要一碗茶,一气喝光,他就看着三个孩子和吴妈她们喝茶。吴妈和三个孩子喝完茶,胡七又把他们挨个地抱上车,然后甩鞭上路。车子走起来后,胡七感觉夏夫人还在惊恐之中,就安慰着夏夫人说您放心吧,这会儿谁也追不上咱们。夏夫人知道他是以为自己怕后面有追兵,在劝自己。夏夫人嗯一声,把眼睛瞄向车外。车窗外已经是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色,秀丽怡人。胡七让夏夫人把窗帘放下来,夏夫人说:不是没事吗?胡七说:道上土太大。夏夫人看也是,就赶紧放下窗帘,但心里又在继续琢磨胡七这个人。

胡七他们的车没走官道,一直走小路,路上碰见两起小盗贼劫道,被胡七给打跑了。晓行夜宿,过黄河,渡长江。胡七他们的车在路上走了将近两个月,眼瞧着就来到苏州城外。在苏州城门口,张贴着夏文忠被处决的告示,旁边就是画着夏家母子像的海捕之书。胡七他们是以夫妻身份进的城,所以没有受什么刁难,东厂的太监怎么也想不到夏夫人会跟着斩杀她丈夫的刽子手胡七逃跑。一行人进苏州城,苏州城里歌舞升平,一派繁华景象。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商家富贾恭礼迎送,生意兴隆,财源茂盛,物产丰富,呈现着大明王朝商品经济繁荣的太平盛世景象,与京城大不一样。就是哀伤过度,心事重重的夏夫人,也被这繁花似锦、熙熙攘攘的街景所吸引。

三个孩子都看直了眼,沿街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胡七赶着车带着她们在城里转一圈后,在一个理发店门口他停下来,说要刮刮脸。他让夏夫人她们五人在对面的饭馆里坐下,叫好饭菜先吃着,然后他就去刮脸。剃头匠给胡七刮着脸,胡七心里想着心事。夏夫人是那么美丽、温柔,这一路上他的心都痒死了。和这么个美人出逃,充满了刺激。眼看就该到家了,他的婚事怎么办呢?公开地办,说不过去,孩子都好几个了,怎么跟乡亲们交代呀?不公开办,这可是自己第一次结婚,他还要和夏夫人生几个孩子呢。怎么办呢?他刮好脸回来时,饭菜已经快上齐了,见夏夫人还在等他,就赶紧招呼大家吃饭。夏夫人见胡七刮完脸后更显得精神、英俊,不免多看他几眼,心里微微地动了一下。胡七带着母子四人和吴妈在这家中等饭馆饱吃一顿饭,又在街上买一些必需的日用品。三个孩子的手里拿了好多在街上胡七给买的小玩意,两个女儿和胡七关系明显融洽许多,就是冬天也拉着胡七的手,东瞧西看的,都不愿意离开。眼看着天色不早,胡七就让孩子们上马车,朝郊外的横塘走去。

从京城到苏州这一路上夏夫人的脸上一直冷若冰霜,没有一丝的表情。出了苏州城,通往乡下的路和京城又是不一样的。直接地走进江南水乡的景色之中,道路的两旁都是石榴树,树上挂满夏夫人头一次才见到的大白石榴,远远地望过去,那累累的果实馋人,白皑皑的香气袭人。这时,夏夫人的脸色才显出一丝温和的气息。在胡七看来,这白石榴没有什么新鲜的,因为他家院里就有一棵。可这时候他这才真正地看出来,在这江南秀色和白石榴树的衬托下,夏夫人有多么的美丽,不由得他又一阵心神荡漾,这是将要成为我胡七妻子的女人吗?真是前辈修来的福气,想到此,他心满意足地哼起调来。还是冬天的一句话,把他从遐想中拉回来,因为冬天看见前面有村庄,说:你们快看,那片房子长在水上。

少小离家老大归,一别十几年后,胡七此时已经到家了,夏夫人看见胡七的眼睛有些湿润。是呀,家乡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十几年来,他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昨天。眼见过来过去的乡亲,虽然不认识,但一看就是家乡人。这时他不得不问起自己怎么和乡亲们讲他与夏夫人她们母子的关系,将来怎么称呼,好对乡亲们有个交代呀。夏夫人很坦率,丝毫没有思索的就要儿子叫胡七做爸爸,冬天瞪着两只眼睛看着胡七,就是不开口。两个女儿见哥哥不叫,她们偎依在吴妈怀里,也不叫。胡七只好尴尬地说:别别,还是叫我叔叔吧。可是夏夫人不干,胡七十几年后从京城回来,带来一大家子人,怎么向乡里乡亲的交代呀?再说,要是官府查下来,那也是要命的事呀。最后夏夫人对三个子女说:从今往后,胡七就是我的丈夫,他也不用再叫我夏夫人,就叫我兰芝吧。他是你们的亲生父亲。你们从此以后姓胡,把姓夏的事情忘记吧。记住,他是你们的父亲,你们姓胡。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谁也不能玩笑。两个女儿看看哥哥,又相互看看,各自轻声地叫一声爸爸,冬天眼里含着泪水,把脸扭向窗外。胡七听见夏夫人这么说,又见孩子叫他爸爸,弄个大红脸,他毕竟没有结过婚,更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兰芝又告诉胡七,两个女儿,莲儿就叫莲官,荷儿就叫荷官,儿子叫冬天,从今天起,都改为胡姓,自己就是胡夫人。远处几个乡民朝这里走过来,胡七停下车问一下路,老乡告诉他往前走,要是走旱路的话得绕个弯……

家乡的水是亲切的,家乡的气味是熟悉的,家乡的人没有陌生的。这是一方什么都养得活的水土,你只要往上一落脚,心里就会踏实。快进村的时候,胡七把车停下来,在水塘边他洗一把脸,然后把湿汗巾拧干后,递给兰芝,兰芝要给荷儿、莲儿擦一下脸,姐俩嫌胡七的汗巾有味,死活不让兰芝给擦。兰芝就又扔给胡七,让他在水里好好洗一洗。冬天看见有水,就自己跑到水边,洗着脸。胡七见荷儿和莲儿嫌他的汗巾有味,赶紧从包里又拿出两条新买的汗巾,递给两个女孩儿。两个女孩儿下车,跑到水边,刚要洗脸,就看到水里有许多鱼。一群一群的,其中一条大鱼带着十几条小鱼游过来,它们不怕人。荷儿和莲儿拿汗巾逗着它们。这时胡七过来,他用手中的鞭绳做了一个活套,伸到水中,一会儿就把大鱼给套上来甩到岸上。荷儿和莲儿惊叫着,跑回车上告诉妈妈。冬天高兴地抓起掉到岸上的鱼,这条鱼足有三四斤重。胡七等冬天抓到鱼后,就招呼`冬天赶快上车,冬天见荷儿和莲儿又是惊喜又是害怕,就用手中的鱼吓唬她们。胡七甩一下鞭子,等车动了,他说回家给你们做清蒸鱼,一定是很鲜很嫩的。荷儿小声地说了句:它是那群小鱼的妈妈……

明朝后期的宫廷生活,已经非常不正常。皇帝玩物丧志,宦官把持朝政。夏文忠作为左都御史,从国家社稷着眼,在举朝上下一片沸扬声中,几次上奏弹劾大内总管太监王安干涉朝政,为此,大太监王安恨死他。这次由于激怒皇上,皇上稀里糊涂地判夏文忠死刑,最初王安心里还打着鼓,担心皇上刀下留人。当从刑场跑回来的太监告诉他夏文忠的人头已经落地的时候,他心里才踏实许多,这下可以给东林党这帮家伙一点警告。一段时间以来,为太监从政之事,这帮东林党派的大臣,和他们宦官没完没了地纠缠,已经到你死我活的白热化程度。太监也是人,怎么就不能当官呢?再说了,是皇上信任我们,你们这帮大臣要是好好干,个个的都对朝廷忠心耿耿,没有二心,何至于皇上把我们这些家奴派出去呀?现在终于有个结果,看你们谁还再敢公开挑衅。他端着手中的紫砂茶壶,嘴里哼着曲调,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房梁上的燕窝,两只燕子在给三只小燕子喂食,叫声充满亲情,呈现出一派父母育儿的天伦之乐,他好奇地观赏着。阴险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温和的表情,使在旁边的小太监和宫女门心里稍微放松些。当他很自然的又把那把制作精美小巧玲珑的紫砂茶壶送到嘴边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夏文忠还有家,家里还有个儿子,这时他的心猛然一惊。手里的茶壶差点儿掉下来。没有斩草除根呀,得赶快斩草除根。他翻着恶毒的金鱼眼珠,喝一口浓茶,又咳一口浓痰,之后,就叫来传话太监,让他赶快把东厂的文副总管叫来。

文副总管慌慌忙忙的被叫来之后,太监大总管王安正式向东厂下达诛杀夏文忠全家的指令,说夏文忠欺君罔上,罪该满门抄斩。王安其实就是东厂的总管太监,他吩咐文副总管斩草务必要除根,尤其是男的,不论大小,要见一个杀一个。于是,文副总管带着大总管的指令,亲自带着东厂的人赶到夏府。他见夏府的人还在办丧事,来往的人挺多,就没急着动手,想等客人少一些后,再动手,这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于是,就先让一个小太监向大总管王安报告,自己在门口守着。小太监来到王总管的府上向王安一汇报,王安一听就急了,说还等什么,等他们都跑了,就不用动手啦。王安赶紧安排自己的随从太监,跟着小太监来到夏府门前,向文副总管下达王安的旨意,文副总管这才下令彻底搜查夏府,并绑了夏府上上下下全部的人员。清点完后,这才发现怎么也找不着夏文忠的老婆和三个孩子,文副总管这才觉得大事有点儿不妙,赶快亲自回宫向王安汇报,说夏文忠的夫人和三个孩子去向不明。王安一听就大发雷霆之怒,气得他手直哆嗦。但他没有敢打文副总管,因为文副总管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但他要文副总管马上派遣东厂太监赶快下去追捕,只要见到夏家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部就地正法。东厂太监接到文副总管的密令,赶快全城四下搜捕,并封锁住九个城门。整个京城四下打听,可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其实就是知道也没人告诉他们,大家都对这帮阉奴恨之入骨。东厂追捕的太监回来向大总管王安报告,说没追到人,王大总管抬手给他两个嘴巴。然后,王安又安排人手下去,继续四处追杀夏家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