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

阿呆成为我的哥哥很偶然。

一天晚上朋友约唱歌，他很晚才来，一进门我看见一傻大个，高大魁梧，面容熟悉，带着天真灿烂的笑容，大男孩似的，穿着蓝色的西服。我有些好奇他成熟和童真的神气是怎么样统一在一起的。他唱了几首歌，声音老大，雄浑有力，醇厚，有些字却咬得不准。只是四个人，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朋友逼他和我跳舞，他跳得勉强，因为不大会。

他送我回家，坐进他的车子，很温暖舒适的气息，一路谈天说地，意犹未尽。已经到凌晨，我随意客气一句：是否去家里喝杯茶？他竟然很自然地答应了，我们于是坐着喝茶，聊天，忘记了时间。他是特别认真的听众，听我讲了自己所有的过去。等他走的时候，我后悔到要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和一个人，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讲了自己所有的内心和过往，实在是唐突，这样多话，会被人嫌，也不礼貌，让人家不睡觉听了一夜我的唠叨。可是阿呆专注和热切的态度鼓励了我，让我不停地讲。他说他喜欢我所有的思想，觉得我真是一个很奇特少见的女子，有才有能，像发现了一个宝似的。后来阿呆说：太奇怪了，要在平时，他早就困得打呼噜了，可那天竟然到四五点还没有睡意。

有遇到知己的兴奋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希望有一个人爱我的思想和头脑超过爱我的容貌，如今终于遇到这样一个人了，我想打电话感谢朋友让我遇到了阿呆。

碰巧第二天我要去参加校庆，阿呆一定要送我去，说是作为亲友团成员。他没有说起晚上还有一场必得参加的婚礼，他作为单位领导当证婚人要讲话，阿呆没有吃晚饭，又驱车四五十公里赶回去参加婚礼，又一定要赶回来接我。我让他不要再来，我和同学一起很方便的，可他说这哪行呢，一定要再返回来接，说好了的。他很执拗。

阿呆喜欢带我到户外去看山看水看风景。他觉得我成天坐在室内对身体不好。在一起的时日渐多，秋天过去，冬天来了，九十多岁的奶奶去世了，他听说，在一旁潸然落泪，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得了脑溢血，没有留一句话就走了，他那时忙得没有一点空和父亲去坐坐。早晨父亲还到公司去看他，晚上就不行了。父亲帮他打理着几家公司，很辛苦，想不到父亲就那么去了，他连后悔都来不及。我知道他忙着太多的事情，可他一定要送我回去看看，说别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老家在很偏远的山村，山道弯弯，只有越野车可以抵达，阿呆于是换了辆车子，送我回老家去。

阿呆见到我的父母亲人，此后他就一直帮着我料理家里的事情：下雨的天去参加奶奶的葬礼，也不管山路崎岖滑陷，去接我父母亲回家，不厌其烦花掉很多时间，也不管他十分繁忙的工作。我说起父母一直想要个儿子，他们曾经有一个儿子，和阿呆一般大的年纪，可惜养不到两个月就死了，只剩我们姐妹三人。这些年，父亲身体不好，高血压，脑梗塞，痛风，和他父亲一样的病。他觉着我父亲于他特别亲切，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自己已经不能孝敬老父亲了，愿意做我父母的干儿子，对他们尽一份孝心。要我问父母是否接受他这样一个儿子。我问父母，说起阿呆愿意做他们的儿子，父亲只是微笑，母亲黯然说自己的儿子是怎么没有养大就得病死掉的。本来以为阿呆只是随便说说，可他一直追问我父母可同意要他做儿子，我就说：父母很高兴。

阿呆就和我一起去看望我的父母，父亲很喜欢他，他们在一起总是倒点酒，不喝酒的阿呆见了父亲，总陪父亲喝点，父亲有高血压痛风的病，母亲平时管着不让他喝酒的，可他和阿呆一起喝，母亲也不说什么。我们家的女婿，没有像阿呆这样对父母尽心的。阿呆说老人老了，很孤单，我们要多和父母坐坐。他和父亲讲他忙着的事情，他做的工作，父亲很高兴地听着，阿呆于是成了我哥哥。

阿呆不叫阿呆前，他说自己是木头人，呆子，有时我问他什么，他就嘻嘻地转向我摇头说：我是木头人，呆得很，不知道。有一次我给他讲草莓的故事，说阿呆吊在一根绳子上，上端有老虎，下端有狼群，都虎视眈眈等着阿呆，一个小老鼠咬着吊阿呆的绳子，手边唯一有颗草莓可以拿到手，故事的结果是，深陷险境的阿呆急中生智，在老鼠没有咬断绳子前，摘了草莓，用力悠晃到老虎和狼群之外跑掉了，此后靠着手上那一颗草莓，弄起了一个草莓农庄，卖草莓致富过上幸福生活。这个故事阿呆很满意，他说自己的处境像阿呆，他从此得名叫了阿呆。

阿呆做哥哥做得很称职，秋天他载着我去山上采红叶，他不愿意我老呆在家里，有空就带着我去爬山，看见一根藤子长成秋千的样子，他就把我抱上去，悠晃我，在一旁自得地哈哈笑。他觉得我累了，就蹲下来背我走一段路，有一次我故意让他背了好长一段，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我比他高了，可以看见平时看不到的景致，站在高处看物体的角度有很多不同，视野更开阔。我以为他会烦，可每每出门玩去，遇到崎岖难行的山路，他总是说：来我背着你。哪怕他很累了，满头是汗。

下雪了，他带我去打雪仗，看雪景，没有错过一场雪，下雨天他也带着我往山里走，走着走着竟然等来风雨过后的晴天，他就很开心。泥泞的路脏了我的鞋子裤脚，他把带我到小河边，在寒风中给我洗刷干净，说只要有他在，他要我总是干净的。春天来了，四野绿了，他领着我到山里去看山花开，采刚刚发芽的蕨菜，令人惊奇，阿呆的近视眼总是能够发现长得最大最好的那一株蕨菜。昨天我们去玩，他在水边的草地上摘到大颗大颗大的黑刺莓，留着给我吃，可我们谁都没有看见，也没有摘到那样大颗的刺莓。阿呆不喜欢常去同一个地方，喜欢冒险，总能够发现新的可去的地方，遇到很好玩的东西，找到好吃的，我觉得他真是神奇，常常像有魔法一般，发现我们发现不了的东西。

桃子还不太熟，阿呆带着我去，摘了枝头刚刚长成的桃子叫我尝，我一吃吃到小时候的味儿了。小时候总是等不到桃子成熟，就摘了来吃。过了些天，桃子熟了，阿呆走到林子深处摘到最大最红最熟的桃子来给我，当我馋猫一样，填鸭一般。几乎每天早晨，阿呆只要脱得开身就为我送来早餐。为了让我吃多，他想出石头剪子布的游戏来，谁输谁吃，好在我输的时候不算多，这一项是我唯一比他强的。我说吃得胖胖的，他要背不动了。他眯着小眼睛笑：总有办法的。打乒乓球，他总是让着我赢一两个球，跑步，刚刚比我早一步到、、、、有天阿呆要我去锻炼，看到一旁小孩子玩的滑梯，就带着我比赛，看谁梭得最快，我们在那里尝试了各种梭滑梯的办法，最后发现用屁股梭得最快。

跟阿呆在一起，他总是给我惊喜，乐趣很多。他怕我累着，饿着，冷着。好吃的东西，他总是留着给我，我问他你吃过了没？说吃过了，我明明没有看到他吃过，就说：你骗我呢。他就笑嘻嘻万分心疼地说：我怎么舍得骗你呢？骗别人没有必要，骗你不舍得。别人说他不好，办事拖拉，能力有限。可我觉着有阿呆做哥哥很幸福。有句话说：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是谁。我读加缪的文章给他听，其中有一句话：只有不被爱才是厄运，不爱人是一种不幸。他深以为然。我觉得阿呆很是独具慧眼，仿佛他有狗一般的鼻子，总能够嗅到别人身上与众不同的优点。对每一个说他不好的人，阿呆从来没有在背后说过他们不好，总是说他们好。

如果有来生，我愿意阿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和我出生在同一个家庭，做我哥哥。[/size]